《与费曼谈话于书房》

矩阵王朝股份有限公司于三年前开发了沉浸式虚拟现实游戏《矩阵王朝》。游戏包括不同的主题类型，弗洛伯纽斯大道位于81580号主题的地球，这个世界的各个元素几乎与现实世界无二。我走在弗洛伯纽斯大道上，准备前往费曼位于五月茶街区的家中。我看到远端急速驶去的银色数据流，那是蓝星通道分支。这个世界的各个元素几乎与现实世界无二，除了地球的轨道上，多了一颗隔着太阳遥相呼应的名为蓝星的星球。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主题，也许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为了游戏的多样性。实际上，抛开那颗星球，这里的一切都和现实世界太一致了，以至于有相当数量的一线实验人员选择在游戏世界中做实验。虽然他们不见得理解为什么游戏里的世界能得到正确的实验结论，但是在游戏中给出的实验结果确实是全球认可的。关于这个所谓的原因我倒是知道一点，好像与游戏的内核有关，据说那真的是一个可以生成宇宙的东西，只不过是虚拟的宇宙。

我们习惯称呼前往蓝星的通道为“龙骨”，这与它的形状有关。说起来，即使我刚刚从“龙骨”中走出来，也并不能说明我在这游戏里的身份是蓝星人。蓝星的旅游业出奇地火爆，连很多常年游戏在线的实验员也会偶尔去蓝星的满天星海，或是藤萝瀑布之类的地方度假。然而我确实是蓝星人，自从我第一次在位于佐治亚州的家乡登录时就是。拥有这样一个身份确实新奇，但也不算稀奇。据说，蓝星人与地球人角色的比例在一比十左右。

费曼家门前的门铃响起的五秒后，我便又见到了这位老朋友的面庞。“你好啊理查德，我的蓝星朋友，难道是最近的独立日庆典将你吸引到太阳彼岸？”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现实中我也居住在美国，他又接着说道：“我十分喜爱这个时节，不仅因为可以欣赏衣着美丽的姑娘，而且因为这个时节，跟小麦花不会扯上任何关系。所以亲爱的理查德，你又是从哪里弄来一身的小麦花粉呢？”

急速地说完这一连串句子，他直视着我，仿佛希望从我眼中得到答案。不过仅两秒钟不到，他便猛然转过身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我被这滑稽的气氛逗乐了，笑着告诉他同处北半球的我的居住地周围也没有现在能开花的小麦，而且那里只有牧场而不是农场。

他听完我说，正在揉纸巾的动作慢了下来，神情专注地思考着。我到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绿茶，然后回到客厅。就在我刚要坐下的时候，费曼起身往客厅里面走去，好像已经将我遗忘。我只好又起身，跟着他来到了他的书房。他来到书架旁，抽出了一本褐色封皮的笔记本，那应该是他的笔记。他只是看了封皮，就又放了回去。

他说道：“我敢打赌，理查德，你绝对听说过蝴蝶效应。”我耸耸眉毛，然后点头表示肯定。他接着说：“爱德华·罗伦兹1963年曾说：‘一只海鸥扇动翅膀足以永远改变天气变化’，在以后的演讲和论文中他用了更加有诗意的蝴蝶。蝴蝶效应是关于混沌学的一个比喻，也是蝴蝶效应的真实反应。简单来说，混沌系统对初始值具有极端的不稳定性。”

“可是这和你奇怪的过敏有什么关系？”我问道。听到“过敏”两个字，他的鼻子一抽动，又是一个喷嚏。他边抽纸巾边说：“在混沌系统中不能根据初始值预测结果，也不能通过结果回溯初始状态。但是，相对来说实现哪一个更容易？理查德，你认为呢？”

我思考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是前者，后者所要考虑的可能性太多了。比如说，窗台上那个花瓶碎了，可能是你摔碎的，也可能是一只猫，也可能是地震了，甚至可能是花瓶的结构决定它会自己碎裂。你也许只能比瞎猜更准确一点。”

我说完，费曼便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神秘微笑。他说：“不，理查德，你搞错了一点。我们并不是靠猜测，因为我们知道的不仅是结果，更是一切结果。假如是我把花瓶打碎，你能看到我垂头丧气，假如是猫，那它的毛发或许会在周围，要不通过脚印，总之我们也能知道。所以你看，其实通过结果回溯初始状态相比之下反而更简单，我们难以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因为我们知道的不够多。你能找到一个精通毛发辨认的专家，但你不能奢求他再懂得原子物理。”

“或许你是对的吧，可是这与你的……喷嚏和纸巾的关系又在哪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想要通过你的现状，推测出原因！”他点点头，又是一个神秘微笑，“在这个世界，也许我们能知道的足够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特别是对于我们分析师。”分析师是只在这个模拟世界被认可的一种职业，它意味着你有很多的“路子”或者权限去拿到想知道的任何情报。

我想他是对的，而我也恰好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分析师是如何办公的。自从他说过上一句话之后他便一直目视远方，像是在深沉地思考。我百无聊赖地品着我的绿茶，甚至无聊到想要对这种味觉的脑神经接口一探究竟。我发觉费曼的鼻梁很漂亮，即使这仅仅是还原了那位伟大数学家的画像。毕竟相对而言我的游戏造型就随意得多了。

接下来费曼说道：“按照这种想法，假如我能知道的足够多，我便能想明白我的花粉过敏为什么出现。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从与以往不同的变化着手。”

“我想你大概不是指的我新买的粗花呢西装。”我说道。“但我猜你也不知道相比之前我少了几根头发。”

“如果你还想执拗地争论我知道的是否够多，恕我不能奉陪，但我想提醒你我们现在处于何处。”

他接着说，“我们当然要调查一下你的西装是否会染上花粉。是时候展现分析师的能力了，理查德，别闪到舌头。”

他打开一块透明的虚拟面板，屏幕朝向他而把我俩隔开，这样他进行视频通话时就不会有我出现。“老裁缝亨特，你还活着真令人高兴。”面板上显示着一位衣着考究的耄耋老人的影像，透过屏幕也能感受到他的精神矍铄。“我想查明一件事，你为米内尔公司最新设计的粗花呢三件套是在哪里的代工厂量产的。”

老人平静地拉出虚拟面板开始查询。不一会，他对费曼报出了答案：西宁省，位于越南。

然后费曼挂掉了电话。我说：“看来这就是你的本事了，一个电话就能知道我的西服在买来之前会不会沾染上花粉。可是很遗憾现在不是惊叹于你的能力的时候，显然我们遇到了死胡同。”

“是的理查德。即使不考虑其他因素，你的衣服也不该带有小麦花粉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是你的问题，也许你恰巧对我身上的另一种东西过敏呢？”

“不会的，理查德。我清楚这种感觉，就是五六月份给我的那种感觉。”

然后他就开始翻箱倒柜，我倒也不好插手，于是端起我的绿茶，慢慢品味。

等我喝完了一杯，他已经把他的书房弄得鸡飞狗跳，不过书桌上却被专门清理出一片空间，放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玩意。突然他示意我闪开一下，然后他打开虚拟面板，又要开始通话。

“我的老朋友富兰克林，好久不见啊。”我从面板背面注视着这位富兰克林。她显然坐在一间实验室内，可是……哦，蓝星在上，她怎么能在实验室喝红酒！

这位美丽的短发波浪卷富兰克林女士正慵懒地靠在试验台边，用同样慵懒的口气回答道：“费曼，你好。假如你又是来问我对担子菌的基因编辑进展如何，那我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费曼答道：“并非如此，亲爱的富兰克林。我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事实上，我刚刚订购了一款基因测序仪的使用权限，虽然虚拟硬件已经在我的书桌旁了，但我或许需要一位专家来为我讲解如何使用它。”

他潇洒地推了一下虚拟面板的侧边，将镜头转向那台刚刚到货的仪器。仪器呈现一种浮夸的半球形，通体湛蓝色，在醒目的位置印有“Thermo”字样的商标。

接下来这位滔滔不绝富兰克林女士花了一个小时详尽地讲述了如何使用这台仪器，又如何利用检测结果。费曼则全程聚精会神，不时提问看起来认真无比。等挂断电话，费曼抢先一步说道：“我的老伙计，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看仪器的说明书。当然，我可以直接搪塞你说有些仪器的说明书很蠢，虽然这是事实…但我还是决定不对你隐瞒我的真实目的。富兰克林小姐是不是很迷人！不要出于嫉妒否认这一点，理查德！为了把她追到手，付出一个小时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确实得到了一些有关奇怪的小麦花粉过敏事件的线索。我调出一张刚才通话的截图。看富兰克林的坐姿，看到了吗理查德，富兰克林在有意遮挡什么。假如我们放大来看的话…哦，是一堆摆放整齐的待测样品，看起来它们像是小麦。话说回来，理查德，我为这个事件起的名字怎么样？”

“非常不错，”我说，“没有更通俗易懂的了。虽然我很想问你正在大批检测小麦样品有什么涵义，或者胖揍你一顿，不过我想还是让你先说说一台看起来不错的测序仪能为我们的调查带来什么。”

“哦，这个好说。理查德，无论是在这个世界，或是现实世界，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无论是在哪个世界，你都显得落伍了一些。即使是侦探，如今也要用高科技混碗饭吃。如你所见，虽然很陌生，它的功能其实就是它名字所讲的那样。它能够将物品各部分的基因组成显示出来。如果按照我的推测，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说罢，他开始操作仪器。

我猜他需要一点时间，于是我又端起我的绿茶。但是没等我喝完，费曼就又开始大喊大叫。“果然，仪器显示你身上的某种东西携带了花粉致过敏的基因。理查德，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可恶的过敏基因搭上了哪辆顺风车！”不等我有想法，他就已经激动地起身，将仪器结果放大。

“唔，看起来像是小麦花粉。”我说道。“看来还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沾上的。”

“你错了，理查德。忘了我第一开始说的了么，在这个季节北半球是没有小麦花粉的。”

“所以也可能是在南半球沾上的啊。”我争辩道。

“不。考虑到距离太长，花粉会在路上掉下去。更重要的是，这根本不是小麦花粉，理查德，这是与小麦同处一个科的另一个物种，冰草的花粉！”

“全世界冰草有100～150个种，大多数种适应半潮湿到干旱的气候，生长于干旱草原与荒漠草原。由于其品质好，营养丰富，适口性好，各种家畜均喜食，所以常作为牧草种植，在放牧地补播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哦！我曾经听牧场的人说过这个物种！看起来这就是我从我家门口的牧场带过来的！”

“这就对了，理查德，现在正是冰草开花的季节！”

我将剩下的绿茶一饮而尽，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来我们找到了你今天打喷嚏的原因。不过显然现在出现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为什么冰草的花粉会带上小麦的基因？”

费曼说：“关于这点，我有一个想法。既然现在冰草花粉受到某种影响，带上了小麦的基因，那么小麦会不会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富兰克林才会大批检测小麦的情况！”

“而且这个变化估计还不是小事。”费曼拿起身旁的一份报纸，头版头条的那则新闻写着：小麦性状改良领军人物川端安司教授日前被发现在家中过世，疑似自杀身亡。

“理查德，麻烦你在学术网站上搜索川端安司，看一下他最后的一篇论文是什么。”

我打开面板开始查询。不多久，结果出现了。“最后的一篇论文是…哦天啊，他最后一篇论文竟然是‘光穗冰草（Agropyron cristatum (L.)Gaertn. var. pectiniforme）改良小麦抗旱性状的新方法’！摘要里面提到这种新方法主要是依靠一种新发现的植物病毒。虽然我们还可以有很多解释，但我觉得现在已经发生了某些不可控的事故。”

费曼接着说：“而且，既然游戏中的花粉已经变异了，现实中又怎么不可能呢。更何况，报纸报道的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

“理查德我的朋友，登出游戏吧，去买些面包。”他露出招牌的神秘微笑，望向窗外。他缓缓说道：

“我敢打赌冰草面粉一定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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