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scar的生命演化史补考记》

我的师兄Qscar是一只根红苗正的狼人。狼人这种奇特的碳基生物并非随处可见，尤其作为一所名牌大学，R大里本应充斥着来自宇宙各个高等星系，趾高气昂的硅基生命体。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也许作为一个新生，Qscar确实风光过一阵子。事实上人们很快就对这个多毛的老东西失去了兴趣。在我眼里，作为一名师兄，此人可以说是毫无尊严。他长的毫无勇悍之气，倒活像个吉娃娃，整天眨巴着一双挂着眼屎的大圆眼睛。两排尖牙总是刷不干净，平时还好，微微一笑便露出满嘴暗黄。多毛的狼人身上总是布满了寄生虫——种蜱虫，大腹便便的小怪物，学校里除了Qscar之外唯一的碳基生物。据Qscar所说，这是他在英仙旋臂猎艳时所留下的战利品。这些恼人的战利品总是钻进Qscar的毛皮里磨牙吮血，因此Qscar的利爪便用来整天抓痒，毛发皮屑纷纷抖落，变成宇宙中的尘埃。

Qscar比我整整大了三级，但等到这学期的生命演化史时，他已经成了我的同学。我坚信将来他还会成为我的师弟。我就是在课堂上认识他的——因为课程时间冲突，每次我来到教室里时，总是不得不坐最后一排，所以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同桌。

我们再说说生命演化史。这门大课足足有八个学分，一次又一次的挂科使得Qscar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众所周知，R大学成立于大爆炸二十宇宙年之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就这么轰地一声爆炸了，留下一片冰冷而空旷的废墟。“总该在这里建点什么东西。”教育部那些令人敬仰的先生们说着，于是R大学便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崛起。而生命演化史，便是校长V氏钦点的全校通识课，其目的在于唤醒学生们对宇宙的敬畏、对生命的珍惜，以及顺带树立R大的文化品牌，当作来年的招生素材。本课的期末任务就是就地取材，制造一个完美的行星系，并在这个行星系之中培养出一个成熟的文明来。历史上这门课也曾经以期末论文的方式收尾，不过正所谓劣币驱逐良币，这种考核方式后来因为骇人的论文查重率而被取消。每年期末考试之后，大量优秀的行星系便被派发到银河系的各个角落，挂上R大的标签，在招生时当作纪念品出售，使得不少教授们大赚了一笔外快；而那些残次品则被学校教务处收走，作为废料分解掉，其作者自然也难逃挂科的厄运。这其中Qscar贡献了无数的残次品，被人们戏称为宇宙送葬者。

“Z，”考试周来临之前他找到了我，脸色惨白，浑身的毛都倒竖着。“这次我真不能再挂了。他们真的会劝退——不是开玩笑，妈的这次他们玩真的。”

“可你干嘛来问我啊，”我叹口气，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敷衍过去。只要熬过这个学期，就再也不用忍受他的纠缠了。“你好歹也比我大了三级，这样求一个学弟真的好吗？”

“你觉得已经考完的东西还有人会么？”Qscar的两只尖耳朵一耸一耸。“现在据我所知，我们年部唯一一个没过生命演化史的就是我，也就是说，现在全年级已经没人记得如何在石头星球上培养单细胞生物的把戏了。我不找你找谁？”

他请我去喝咖啡，被我婉拒了。反正最后掏钱的也是我。我试着给他讲了一点生命演化史的原理。我提到大爆炸，提到古老的星族III恒星（伟大的先驱者！），提到恒星怎样诞生于星云的死灰之中。很快我就绝望地意识到，Qscar上课的时候完全没听过。这个学期他正处在与一位S小姐的暧昧关系之中，那是个神经兮兮的女孩，长着一双毫无神采可言的复眼。教授在讲台上大讲特讲熵的神奇与奥妙时，他一直在边挑拣脖子里的蜱虫，边用一个指甲在课桌上刻下S小姐的倩影。若干亿年后那张桌子的残骸成为了某个原始部落的约柜，上面扭曲的图案被认为是某种文明先驱留下的图腾。

我把自己的笔记借给Qscar，可他鄙视一切成文的公式和定理。在他的眼中，生命其实就是熵增的产物，诞生于混乱与狂热的奇思妙想之中。“也许我就是不适合学这种东西。啊！我他妈的真应该离开这个该死的大学，走的远远的。我就适合站在银河系的中心，看着脚下的恒星闪烁，让它们不要早早的燃尽了生命。我想我要做一个银河系里的守望者——”

“对对对。所以您这次考试还是过不了。”

“我真是怀念以前的那种考试。那样我可以洋洋洒洒编出十万字的论文，不仅不会挂科，还有希望得个A。反正他们批这种东西也只看字数。”Qscar一边叹气，一边用长舌头梳着嘴边的毛。“不过这一次，我想办法还是有的。”他猛地出手，捏住耳朵后爬过的一只肥大蜱虫。

考试前一天我稍稍突击了一下，自以为胸有成竹了。结果在考场上，一眼望去，Qscar比我更有精神。他趁两个监考老师不注意，指着他们的背影偷笑不止。

“Z，这是天助我也，你知道吗？”Qscar兴奋地钳住我的胳膊，尖爪子抠的我生疼。“这是两个蠢货！都蠢到视界线里去了。我从刚入校就认识他们两个。我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他们身上了——这次我非要过不可！”

我想他说的有道理。M是个疑神疑鬼的老女人，总是用思维触角在考场里探来探去，试图找出那么一两个类似Qscar那样的人渣。事后结果证明她只会虚张声势，因为没人像Qscar那样会蠢到被她抓住。另一个则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总是病怏怏的，监考巡查到一半的时候往往会在路上睡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Qscar的诡计的确有可能成功：它太简单了，简单到甚至没人会想到这么做。

这是一场很漫长的考试，还好整个大学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挥霍，所以这种考试为数不少。最初的任务是制造巨大的分子云。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体力活，需要费些时间捕获虚空之中游离着的原子和分子。几千名考生在用捕网在空中打捞着比较浓稠的分子团，那场景简直像在化粪池里淘金一样壮观。捕获的材料还要进行进一步的筛选——顾名思义，就是用细网筛子反复筛选，筛出铁、氧、碳原子之类沉重的残渣用来制作行星，将质地较轻盈的氢与氦留下来做恒星。这时需要用一些技巧将互相重装的氢原子与氦原子揉在一起，反复搅拌，直到它们不再粘手，形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大火球为止。有些人在第一关便败下阵来，做出的恒星过于庞大却华而不实，总是草草地燃烧殆尽。我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黄色恒星，M老师在我身边走过时，禁不住连连点头。

然而难点在于下一步。让行星上诞生生命物质，需要经历漫长而痛苦的精密计算，足以让我一边打磨着手里的熔铁核，一边斜眼偷看Qscar。他的恒星做的倒也差强人意，此时他满脸虔诚和无辜，正不紧不慢地给手里的行星镀上一层由甲烷和氮气构成的保护膜。事实上到了这一步，Qscar的考试几乎就已经胜利了：我早知道他卑劣的小伎俩。只要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行星来，安装到计算好的轨道上，推动它转上几圈，就算大功告成了——之后Qscar的计划便是跳过漫长而艰辛的化学反应，直接把自己身上的蜱虫散播到这颗行星上。这些小东西的适应能力极其顽强，即使在Qscar的皮毛间那种肮脏的地方，啜饮着狼人臭烘烘的毒血，它们照样生存的很好。只要Qscar的作品不是太糟糕——有水和空气，温度适宜——也许它们就能生存下去，建立发展自己的文明。Qscar也不必挂科，双方皆大欢喜。教导主任自以为很隐蔽地在挖着鼻孔时，Qscar已经小心翼翼地捏着几只蜱虫，将它们扔到了行星上。

可惜，Qscar的恒星看起来有些不妙。他根本不会控制聚变的程度，那颗恒星燃烧的太剧烈了。高能粒子流从恒星鼓胀的表面喷涌而出，没有任何生命体能够在那种炽热的粒子流冲刷下生存。Qscar不得不自作聪明地把行星拉的远了一些，以保证蜱虫亚当们的存活。然而这样一来，之前千辛万苦设计出来的公转轨道就付诸东流了。Qscar的行星与数以万计的小行星来了个亲密接触，有些体积稍小的还好，直接在大气层中燃烧殆尽；可那薄薄的大气层也是个半吊子，无法拦截如此之多的小行星。陨石雨对Qscar脆弱的行星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地毯式轰炸。尘埃遮蔽了天空，熔岩在大地上奔涌咆哮，整个行星的表面就像一锅倒入了冷水的沸油。地震与火山喷发持续了整整十万年，受伤的小行星嗡嗡旋转着表示抗议，昼夜交替的频率足以把释迦牟尼逼疯，而蜱虫们早已尸骨无存了。Qscar低声骂了一句，伸出手指一弹，这个失败的作品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了Qscar的恒星里。惹祸的恒星来者不拒，张开炽热的怀抱将其吞噬。

制作第二个行星的时候，Qscar已经气急败坏了。即使跳过了最难的步骤，他的进度也实在是落后太多。在我的小世界里，经过一连串复杂的反应，原初海洋里已经形成了氨基酸，而他还在小行星带里挑拣着大小合适的铁核。他拣起一个大小差不多的，用舌头将它舔了个遍，再扔到小行星带里打个滚，铁核上便沾满了行星物质，渐渐成了行星的大小。虽然这颗行星长的就像一坨压扁的鸡蛋，但对于Q的阴谋来说，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只要在上面再次散播蜱虫，等它们慢慢适应环境，这门考试就算大功告成了。只要没人看见——

“那个42号！喂！你在干什么？”

估计是教导主任挖完了鼻孔，恰好抓到Qscar捏着什么东西，正对着试卷动手脚。教导主任又惊又喜，感到鼻孔也在一瞬间舒泰了，决定一举将这个不法之徒擒杀。Qscar毫不犹豫地故技重施，将行星一指弹了出去，想来个死无对证。然而当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放在了Qscar身上时，另一件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Qscar的恒星又开始发生了变化。不知是之前吞下的那颗行星让它很不舒服还是怎么，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塌缩，很快就...变成了一颗灰暗的中子星。

“老师，您在叫我？”Qscar一脸无辜。

“你在作弊，对不对？我看见了！你在上面放东西（说这话的时候他因欣喜而流下两行热泪）！把你的行星交出来！”

那颗行星绕着Qscar的恒星（现在已经不再是恒星了）绕了一圈，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在中子星强烈的引力作用下，行星的轨道发生了位移，与远方的另一颗气态行星相会，撞了个稀巴烂。

“啊……我好像算错了参数。”Qscar耸了耸肩。“既然它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您还是让我重来一次吧。我倒是不介意，反正剩下的时间至少能做一个核出来...您看能不能给我个步骤分，这样我就能...”

“够了——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学生！”

一旁的M女士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打断了Qscar的喋喋不休，大步向Qscar和他可怜巴巴的恒星走来，试图用引力场钳住Qscar毛茸茸的胳膊，将他扭送到校长办公室。按照无罪推定原则，至少此时Qscar还是清白的。然而狼人的反应更快——容我再说一次，他是一只根红苗正的狼人，对于危险的感知无比敏锐。他感到危机并非来自校长办公室，而是自己的背后。所有的考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瞪口呆地望着Qscar的操作台：一场灾难正在那里酝酿。然而在那颗中子星坍缩殆尽，将整个考场夷为平地，并吞噬了监考老师之前，Qscar已经做好了逃之夭夭的准备。他躲过了两束怒不可遏的引力场，纵身跳出了猎户旋臂，还不忘回头龇牙一笑，做了个后会无期的手势。考场在他身后爆炸，他并没有回头，此后也没有回过R大学。

那颗中子星变成的黑洞毁掉了整个考场。所有那些不幸距离黑洞太近的试卷，都被卷入了吸积盘，至今还在绕着黑洞日复一日地打着转。Qscar西装革履的父母不得不出面为儿子善后。他们都是校长V先生口中所说的“那种好人”——富有而有教养，说话总要加上成堆的敬语，毛茸茸的脸上挂着油光水滑的笑容。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狼人，不免有些失望：虽然他们比起儿子来确实要整洁文明的多了，可总没有Qscar那么有意思。Qscar的绯闻女友S小姐信誓旦旦地说，他现在正在英仙旋臂的一个同性恋主题酒吧里，整天悠哉悠哉地过着调酒师的夜店生活，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还跟一个等离子生命体乱搞！”她吐了一口痰。他身上的蜱虫病似乎也在那里得到了根治，从此不必再挠来挠去。S小姐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吸着鼻子，想来是对Qscar的性取向相当不满。在诸多传言之中，人们还是更倾向于相信她的说法，因为Qscar不止一次给我们炫耀过他的一夜情史：几根来历不明的毛发，一道若有若无的抓痕。对他来说，刺激与新奇永远排在爱情和理智前面。

顺便提一句——不出意料，我的期末试卷得了A。考试结束时，在那颗被我命名为太阳的恒星周围，已经演化出一颗蓝色的行星，上面有小小单细胞虫子在泥水里互相吃来吃去，渐渐变成多细胞大虫子，其中稍具野心者已经开始向干燥的陆地进发。一切都井然有序，向负熵致敬。也许我该庆幸Q作弊的阴谋最终失败了，否则他的蜱虫帝国早晚会对我的完美试卷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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